拉斐尔有毒

2020年，拉斐尔逝世500周年。罗马为他准备的隆重大展，6月初重开，8月底落下帷幕。

文艺复兴那么多画家，英年早逝的拉斐尔，凭什么与达·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相提并论，成为“文艺复兴三杰”？

 

因为：达·芬奇是不可理喻的天才，米开朗基罗是挣扎奋斗的奴隶，而拉斐尔介于两者之间，如同他笔下的大三角构图一样完美均衡。

 

达·芬奇和米开朗基罗都有不可忽视的个人特质，而拉斐尔的特长在于满足所有标准、遵循所有规则，拥有让作品无可挑剔的能力。

他比达·芬奇小31岁，比米开朗基罗小8岁，且只活到37岁，却拥有最广泛的人脉、最大规模的工作室，一度有望成为红衣主教。

他的调色盘最为丰富，几乎使用了当时所有可用的颜料。群青、铅锡黄、胭脂红、朱红、茜红、铜绿、赭石，稀有的巴西红木、金粉和铋粉。

他敏感，有眼光，整合能力强。你没法不接受他，因为他在各方面都做到了完善。

他会学习，善于总结和归纳，他的方法论是欧洲学院艺术训练的基石。

他的完美备受推崇，也备受诟病；被视为最佳，也被视为有毒——19世纪英国艺术批评家罗斯金说：“欧洲艺术的厄运从那个房间（梵蒂冈的拉斐尔房间）传出。”

无论是赞还是弹，他构筑的大三角，撑住了西方艺术史。

拉斐尔 草地上的圣母 1505-1506 

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藏

1483年，拉斐尔出生在意大利中部马尔凯地区的乌尔比诺市。他的父亲乔瓦尼·桑蒂是乌尔比诺公爵的宫廷画家，拉斐尔在宫廷文艺圈里长大，风度翩翩，长于社交。

他的长袖善舞，让人误会他的成功得来毫不费力。其实拉斐尔并没有接受完整的人文主义教育，与贵族、诗人、作家同席，付出的小心与努力，倍于常人。

拉斐尔8岁没了妈，11岁没了爸，之后跟着继母生活，在家庭作坊帮忙。

他8岁开始跟着画家佩鲁吉诺学徒，这是他16岁的自画像：

拉斐尔自画像 1499

牛津大学阿什莫尔博物馆藏

17岁，他正式成为佩鲁吉诺的助手，并被认证为“大师”。

祭坛画、橱柜画、肖像画，他都擅长。既能自信编排大画，也能悉心描绘小品。下面这幅画高只有29厘米：

圣乔治与龙 1503

巴黎卢浮宫藏

拉斐尔从一开始就显现出善于学习的特质。他的早期作品，风格和技术都很“佩鲁吉诺”。

瑞士美术史家沃尔夫林说：“可能没有哪个天才学生像拉斐尔那样，从老师那里学到这么多。”

左图是佩鲁吉诺作品，右图出自21岁的拉斐尔之手，青出于蓝：

左图：佩鲁吉诺 圣母的婚礼 1503-1504 法国卡昂美术馆藏

右图：拉斐尔 圣母的婚礼 1504 米兰布雷拉画廊藏

21岁之前，拉斐尔居无定所，在意大利北部各地谋生。

21-25岁，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佛罗伦萨。当时，达·芬奇正好也回到了佛罗伦萨。

下画是他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情人茱莉亚·法尔内塞绘制的肖像。拉斐尔是不是看到了正在创作中的《蒙娜丽莎》？

抱独角兽的贵妇 1505 

罗马博尔盖塞博物馆藏

他还临摹了达·芬奇的《丽达与天鹅》（原作已失传），并据此调整了圣凯瑟琳的姿势，让身体动态更强：

左图：丽达与天鹅 局部 1505-1507 英国王室藏

右图：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 1507 英国国家美术馆藏

拉斐尔也注意到远在罗马的米开朗基罗。右图跪地的女子，姿势来自米开朗基罗的圣母，只是换了角度：

右图：米开朗基罗 圣家族 1507 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藏

左图：拉斐尔 哀悼基督 1507 罗马博尔盖塞博物馆藏

罗马建筑师布拉曼特是拉斐尔的远亲。在他举荐下，25岁，拉斐尔移居罗马。

下面是拉斐尔为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绘制的肖像。当时教皇心情一般，正在蓄须，哀悼教廷在博洛尼亚战争中的伤亡：

尤利乌斯二世肖像 1511-1512

左图藏于伦敦英国国家美术馆，右图藏于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

据瓦萨里讲，这两幅肖像逼真到让看画的人胆战心惊。

拉斐尔得到尤利乌斯二世重用，开始为教皇书房和办公室绘制壁画。这是新教皇上任的第一个大工程，另一个大活儿是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天顶画。

当时，教皇宫还有好几位艺术家，正带着助手在画画。雇佣他们的是上一任教皇亚历山大六世，新教皇决心把前任的痕迹从梵蒂冈抹去。

在尤利乌斯二世书房“塞格纳图拉室”，拉斐尔画了人类知识的四个领域：哲学、宗教、法律、诗歌。

东墙上是哲学主题的《雅典学派》：

雅典学派 1509-1511

梵蒂冈博物馆藏

达·芬奇饰演柏拉图：

建筑师布拉曼特饰演欧几里得：

米开朗基罗饰演赫拉克利特：

 

传说布拉曼特曾偷偷带拉斐尔去西斯廷教堂看米开朗基罗的天顶画。拉斐尔画的米开朗基罗，很明显在向米开朗基罗画的女先知和裸美男致敬。

米开朗基罗抱怨：“他所知道的关于艺术的一切，都是我给他的”。

南墙上是宗教主题的《红衣主教和神学美德》：

红衣主教和神学美德 1508-1511

梵蒂冈博物馆藏

西墙是法律主题的《圣礼之争》，主角是基督、圣母、施洗者约翰：

圣礼之争 1509-1510

梵蒂冈博物馆藏

北墙是诗歌主题的《帕耳那索斯山》，主角是阿波罗与九缪斯：

帕耳那索斯山 1509-1511

梵蒂冈博物馆藏

这单活儿干得漂亮，随后，拉斐尔得到更多订单，取代了其他艺术家，包括他的师傅佩鲁吉诺。

教皇宫的房间很大，四面墙和天花板都要画满，拉斐尔有一个50人的工作团队帮忙。

他会先绘制大量详细图纸，给出四种或六种方案，每种方案都与其他不同。

选定方案后，绘制全尺寸图纸，在线条上戳洞，用烟灰把轮廓弹到墙上，再由助手描画。

如此这般，助手面对的总是结果，不知其所以然。

30岁，拉斐尔画完作为接待厅的“赫利奥多罗斯室”。这一年，尤利乌斯二世死了。继任者是来自美第奇家族的利奥十世：

利奥十世肖像 1518-1519

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藏

新教皇与拉斐尔关系更亲，委托继续，他画了第三个房间“博尔戈火灾室”。

 

这个房间曾是会议室，后来改为餐厅。在这里，拉斐尔画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幅壁画：

博尔戈大火 1514-1517

梵蒂冈博物馆藏

这幅画描绘的是公元847年的故事：时任教皇利奥四世，在老圣彼得大教堂前的阳台上制止了一场大火，并献上祝福。

梵蒂冈的大项目占去了拉斐尔的主要精力。29岁，他最后一次画圣母。

达·芬奇的《岩间圣母》，有挥之不去的个人风格；而拉斐尔的《西斯廷圣母》，让你忘了拉斐尔，好像就是圣母真的显灵了。

 

拉斐尔让一切神圣的因素汇聚、均衡，如其所是：

西斯廷圣母 1512

德累斯顿历代大师画廊藏

这幅画最初是为皮亚琴察的圣西斯托教堂绘制。拉斐尔的同代画家柯雷乔第一次看到它时，情不自禁地大哭：“我也是，我也是个画家！”

18世纪，这幅画被卖到德累斯顿，很多观众看画后陷入一种类似于斯汤达综合症的宗教狂喜状态。陀思妥耶夫斯基说，这幅画是“人类精神的最高启示”。

拉斐尔还为罗马首富阿戈斯蒂诺·基吉装饰别墅：

嘉拉提亚的凯旋 1514

罗马法尔内西纳别墅

画中的仙女，是他的情人兼模特玛格丽塔·卢蒂，她来自锡耶纳，是面包师的女儿。据说一开始他根本无心工作，直到玛格丽塔被允许来陪伴他。

 

这幅画出彩的是袖子：

披纱的女人 1514-1515

佛罗伦萨皮蒂宫藏

下画是拉斐尔的挚友：

巴尔达萨雷·卡斯蒂利奥肖像 1514-1515

巴黎卢浮宫藏

巴尔达萨雷是意大利外交官和诗人，与拉斐尔的友谊始自乌尔比诺宫廷。他写了著名的《廷臣论》，主题是如何成为“完美的廷臣”和“完美的贵妇”。

下面这幅祭坛画，今天看来可以说很做作。从搬十字架那位的肱二头肌看，拉斐尔学米开朗基罗有点儿过了：

基督赴刑场 1514–1516

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藏

这幅画一直保存在西西里岛的巴勒莫修道院。直到17世纪，狂热的拉斐尔藏家、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，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了它。

拉斐尔还抽空为挂毯设计了图稿，并送到布鲁塞尔的作坊里编织。

 

挂毯是教皇利奥十世的委托，每当有重大仪式，十幅挂毯就会悬挂在西斯廷教堂，与米开朗基罗的天顶画一同亮相。

其中最有名的一幅是描述圣彼得生平的《捕鱼神迹》：

捕鱼神迹 1515

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藏

31岁，拉斐尔与红衣主教美第奇·比比亚纳的侄女玛丽亚订婚。但他到死都没有履行婚约。

 

一方面因为情人玛格丽塔的存在；另一方面因为他在利奥十世鼓励下，一度产生成为红衣主教的野心。

1520年3月底，拉斐尔高烧（瓦萨里认为是纵欲过度引起的），引发肺炎。医生给他放血治疗。这要了他的命。

 

卧床15天后，37岁的拉斐尔死于耶稣受难日。

最后一次，他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，将工作室留给了徒弟朱利奥·罗马诺和彭尼。

 

他们继续画了教皇宫的第四个房间，用于举行官方典礼的“君士坦丁室”。没有拉斐尔的图纸，他们草草结束。

徒弟们还完成了拉斐尔的一些未竟之作，包括这幅与朋友在一起的自画像：

与朋友的自画像 1518-1520

巴黎卢浮宫藏

不管27岁还是37岁，艺术家的目光没变：

 

葬礼隆重，枢机主教抬棺，教皇吻他的手。石棺上刻的字是：

 

这里躺着著名的拉斐尔。

他活着，自然怕被他征服；

他死时，自然怕随他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