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人鲁本斯

人无完人，鲁本斯除外。

他太会画画了！尤其擅长表现皮肤和肉的质感，技术一流。

他情商高、人缘好，外交手腕了得。

他伉俪情深、儿女成群、家大业大。

他身心健康、头脑灵活，从规划到细节都考虑周全。

他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，产量惊人，一生勤奋，就算痛风也不能夺下他的画笔。

他是17世纪佛兰德斯地区乃至整个巴洛克时期最大的腕儿。在接到手软的海量委托作品中，他最大限度地保全和展现了自我，画艺在贵族事略和宗教情境下纵横驰聘闪闪发光。

自画像 1623 

英国王室收藏

他的一生，要从发生在他出生之前的一段婚外情说起。

扬·鲁本斯是荷兰国父奥兰治的威廉第二任妻子安娜的律师，与她私通生女，差点被处死，也一直被盯死，直到1577年安娜去世才缓过气来。就是这一年，主角彼得·保罗·鲁本斯出生了。他是扬·鲁本斯和妻子玛丽亚生的第六个儿子。

爸爸在他10岁那年撒手人寰。鲁本斯妈妈打定主意，孩子的人生绝不能再荒唐荒废。在她安排下，鲁本斯先上拉丁学校学文化，又在侯爵夫人家里做侍童学礼仪，14岁拜师学画，21岁成了安特卫普的注册画家。

年轻的鲁本斯，一出手就是高手。画中人那黑黑的指甲，卡拉瓦乔和拉图尔都画过，说明当时欧洲的卫生状况，也表明当时的人是怎么看人的：

男子肖像，可能是建筑师或地理学家 1597

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

鲁本斯长成了跟他爸截然不同的人——绝对不找麻烦。他也与文艺复兴的前辈大师不同——他的画不是取悦神或取悦自己的，而是取悦人的。

作为画家正式出道的鲁本斯，很快得到佛兰德斯统治者、低地国家总督阿尔布雷希特七世的赏识。在他推荐下，1600年，23岁的鲁本斯来到意大利，在曼图亚公爵的宫廷里待了8年：

曼图亚公爵 1600

私人收藏

这8年是鲁本斯脱胎换骨的8年，被他称为“我年轻时度过的愉快时光”。

陪同公爵，他在佛罗伦萨、罗马、威尼斯、热那亚之间穿梭。原本只见过复制品的古罗马和文艺复兴艺术，现在真迹他看了个遍；达·芬奇、米开朗基罗、拉斐尔、提香、委罗内塞、丁托列托、卡拉瓦乔……他挨个儿临摹。

他结识了许多新朋友，有诗人、音乐家、天文学家：

与曼图亚的朋友们在一起 1602

科隆瓦尔拉特博物馆藏

还掌握了如何画大场面：

法厄同的陨落 1604-1608

华盛顿美国国家美术馆藏

这张画说的是太阳神之子法厄同自负美丽，为向世人证明自己是天国的子孙，独自驾着父亲的太阳车冲上天顶，结果失控跌落而死的故事。——鲁本斯用笔痛快，过足了画屁股的瘾。

26岁时，鲁本斯第一次担任外交官，代表曼图亚公爵出使西班牙，给菲利普三世送礼。让画家去的好处是，礼物画在途中淋了雨，他直接就给修好了。

在西班牙，鲁本斯跟权臣莱尔马公爵成了朋友，就凭下面这张神气的马术肖像，公爵也没法不喜欢他。

在格列柯那期我们说过，这张画致敬了格列柯的《圣马丁与乞丐》：

莱尔马公爵骑马像 1603

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藏

鲁本斯在意大利的第八年，妈妈去世了。31岁的他回佛兰德斯奔丧，之后留在阿尔布雷希特七世的宫廷担任画家。

这是他为大公夫妇画的标准像：

阿尔布雷希特七世和伊莎贝拉·克拉拉·尤金妮娅肖像 1615

英国国家美术馆藏

鲁本斯一直想回意大利，为了留住他，大公夫妇开出优厚条件：

他可以不在首都布鲁塞尔，而在家乡安特卫普工作；宫廷除了付他500弗罗林年费，每一单委托都单独付钱给他，此外他还可以自由接外单；他不受行会规管，可以随意开班收徒；他的学生不必向行会缴纳会费，他的子孙也不必缴纳遗产税。

回到安特卫普，鲁本斯画了以下两件三联画，不仅创下个人风格，也画出了巴洛克宗教画的典范：

上十字架 1610-1611

安特卫普圣母大教堂

下十字架 1612-1614

安特卫普圣母大教堂

1794年，这两件祭坛画被拿破仑劫去巴黎卢浮宫，21年后才归还安特卫普圣母大教堂。——对鲁本斯的渴望180年后还未消退。

慕名而来的客户踏破门槛，接下来10年，鲁本斯工作室出产了60多件大型祭坛画，其中不少销往海外。

鲁本斯建起大工作室，接了很多订单。他收了20多个学生和助手，还与当地动物、静物和风景画家联手创作。——他居然可以企业化了，并推出联名品牌。

真正表明鲁本斯定居安特卫普决定的是，他结婚了。1609年，32岁的鲁本斯娶了18岁的伊莎贝拉·勃兰特：

鲁本斯与伊莎贝拉 1609-1610

慕尼黑老绘画陈列馆藏

34岁的他有了女儿克拉拉：

克拉拉·瑟琳娜·鲁本斯 1623

私人收藏

37岁生阿尔伯特：

阿尔伯特 1619

维也纳阿尔贝蒂纳藏画馆藏

41岁生尼古拉斯：

尼古拉斯 1619

维也纳阿尔贝蒂纳藏画馆藏

这张画是神笔！用线非常帅，该实在的地方也都抓得很紧。四百年后，贡布里希写《艺术的故事》，用来举例的第一件作品就是它。

虽然主持着生产大作的大型工作室，但其实鲁本斯画得最好的是简单的画。他对皮肤、脂肪层和骨骼关系的把握，又轻松又准确。简单几笔，就把复杂的视觉信息都表达出来了。

下面这张妻子的素描画得太好了：

伊莎贝拉 1621

大英博物馆藏

44岁时，鲁本斯接到了一生最大的订单，来自法国王后玛丽·德·美第奇：

玛丽·德·美第奇 1622

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藏

玛丽委托他为卢森堡宫画24幅大画，歌颂她的一生。这组大作现在收藏在卢浮宫的独立展厅中。下面是其中的一件，讲述的是亨利一世在出征前将儿子委托给玛丽照顾：

摄政的委托 1622-1625

巴黎卢浮宫藏

这张画的内容，玛丽的儿子路易十三恐怕不会同意。他素来与野心勃勃的母亲关系不和，最终下令将她驱逐出境。但他也是鲁本斯的大藏家，曾委托他创作一组12件挂毯，送给教皇乌尔班八世的使节弗朗西斯科·巴贝里尼。

玛丽的女婿、英国国王查理一世也是热情的收藏家，他买下了曼图亚公爵生前的藏品。通过查理一世的宠臣白金汉公爵，他也购买鲁本斯作品，还邀请鲁本斯在英国待过9个月。鲁本斯趁势把爱徒安东尼·范·戴克推荐给了查理一世做宫廷画家。

王室订单不光是生意，也将鲁本斯卷入政治。其实在接受法国人委托的同时，他已经是西班牙秘使，利用艺术家身份出入宫廷收集情报，进行秘密谈判。

鲁本斯最大的外交成就是为西班牙和英国缔结了友好关系，为此他在两国都被封官加爵。

1628年，鲁本斯出差马德里，菲利普四世派年轻的委拉斯凯兹接待他。两位画家一见如故，相约次年一同去意大利旅行。但鲁本斯爽约了，因为他得了痛风，还因为他又结婚了。

第一任妻子伊莎贝拉死于鼠疫4年后，53岁的鲁本斯娶了16岁的海伦娜：

鲁本斯、海伦娜与儿子弗朗斯 1635

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

这次婚姻表明了鲁本斯退隐的态度。在国与国之间游走，难免被诛心，当有人质疑他将西班牙利益置于佛兰德斯利益之上，鲁本斯决定激流勇退。

尽管多年与贵族打交道，也得到王室的加封，鲁本斯依然感到不被尊重。以技艺谋生的画家，在贵族眼中就是仆人。

他给法国朋友写信道：“我从一个体面的资产阶级家庭中选了一个年轻女孩，尽管每个人都建议我与贵族通婚。我担心贵族瞧不起我，他们都这样，尤其是女性。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了这样一个女孩，当她看到我拿着画笔时，不会脸红。”

身处17世纪的商业中心安特卫普，鲁本斯与资产阶级相处融洽。他最棒的女性肖像画的不是王后贵妇，而是丝绸和地毯商的女儿、海伦娜的大姐苏珊娜。

这张画极近完美之能事，好像会发光：

草帽 1625

英国国家美术馆藏

鲁本斯画人都会把眼睛画大一些，显得有神，这张特别大，已经接近漫画了。黑衣服很关键，让红袖子和蓝背景更透亮。他用得最好的是透明色和不透明色的交接，粉白的肌肤让人挪不开视线。

领口的小阴影画得很出彩，是为了分散人们对乳沟的注意力，好像在说“你想多了吧”！但最终你还是会掉沟里，这样的乳房是不可回避的。

再婚后，鲁本斯基本退出了外交圈，但仍继续为佛兰德斯、西班牙和英国统治者画画。从1636年到1640年，他为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画了82张画。

他的技术、技艺，完全符合当时的价值观，甚至是引领审美趣味的。但他没有一颗纠结的心，所以才通顺，才通吃，才成功。

他既不超前也不落后，活得很稳。他更像一个理科生，遇到问题解决问题，能很快找到规律和窍门，然后在既定逻辑下大踏步地走下去，而且走路带风，走完就完了。

1639年，鲁本斯画了最后一张自画像。这一年他因痛风而瘫痪：

鲁本斯自画像 1638-1639

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藏

看得出，终其一生，他对人的理解都没变。

一年后的春天，63岁的鲁本斯死于痛风引发的心脏病。

他的八个孩子既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嫁给画家，但他们都娶了或者嫁给了贵族。

“我就是豪门。”鲁本斯有资格这么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