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活跃期间,法国艺术正处于新老交替的时代。雅克-路易·大卫已不在,马奈、德加还没出世。
此时,艺术家不再是教廷、王室和贵族的仆人。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,他们还缺乏主张和自信,还在摸索,没活出自己的命运。
再现场景,又要制造主观的气氛;表达自我,又要博得沙龙展喝彩。艺术家自由了,也更累了。
德拉克洛瓦19年写下的1438页日记,全是这方面的野心和纠结。
新兴的浪漫主义,在文学和音乐上都比绘画强。因此,他一再到文学和音乐里找灵感。
诗人拜伦、波德莱尔,作家梅里美、雨果,音乐家帕格尼尼、肖邦,都曾在他的画布上留下痕迹。
他法律意义上的父亲是拿破仑军队的将军,生父据说是法国政坛屹立不倒的外交家塔列朗:
德拉克洛瓦各方面都与塔列朗神似。下面这幅自画像用笔准确、痛快,画中人眼神冷静,对自己过于欣赏:
造型的空间关系不是那么贴切,右眼位置不太对,下巴也有点歪,但这些都被很帅的笔触弥补了。
1818年,28岁的席里柯,找20岁的德拉克洛瓦为《美杜莎之筏》做模特。
那幅画震撼到什么程度?德拉克洛瓦“一走出他的画室,就像疯了似的奔跑着,一步不停地跑进自己的屋子”。(《德拉克洛瓦日记》李嘉熙 译)
4年后,他构思出自己的肉与浪。下面这幅画取材于《神曲·地狱篇》:但丁在诗人维吉尔引导下,乘船渡冥河。
船夫的后背,应该是他最得意的细节。造型嶙峋,和肉体几乎没关系了:
船头下的女人身上的小水滴,用四种颜色组成了一滴水和它的阴影——白色用于高光,黄色和绿色画出形状,阴影是红色的:
是不是很“印象派”?这幅画马奈年轻时接连临摹过两次。下画是其中之一:
《但丁之舟》亮相这一年,奥斯曼帝国军队在希腊希阿岛屠杀了两万名无辜者,将剩下的7万人充作奴隶。德拉克洛瓦据此又画了一幅大作。
当时的绘画和文学一样,追求宏大叙事。这幅画,男女老幼、远中近、黑白灰,所有元素齐备,寓意和暗示超多:
在1824年的沙龙展上,这幅画和下面的安格尔挂在同一房间:
安格尔得到一面倒的赞赏,获荣誉军团十字勋章,入选学院。这幅画证明他可以很拉斐尔,是古典主义的继承人。
而德拉克洛瓦的“艺术大屠杀”(画家格罗斯的评价),当然会成为学院派反感的对象。
《希阿岛的屠杀》,有康斯特布尔式的天空。德拉克洛瓦是英国迷,曾专门学英语,去英国旅行,造访英国画家。
下面这幅画里的年轻人,是法国将军施维特的儿子。德拉克洛瓦画得很薄,人物脖子拉得过长,但整体看着并不别扭。
这幅画一点也不“浪漫”,用笔干净利落。不追求心潮澎湃的效果时,他的才华反而得到彰显:
德加收藏了此画,从德拉克洛瓦潇洒又果断的笔触里,他一定学到很多:
这双脚一定对马奈有影响。有笔触,有高光,简单几笔,就让人相信年轻人穿的是一双丝袜子:
肖像只是灵光一现,德拉克洛瓦醉心于暴力与死亡的大场面。
29岁,他画了第一幅异域风情大作。故事来自拜伦的戏剧,讲的是兵败将死的亚述国王萨达纳帕卢斯,下令财宝销毁、嫔妃陪葬:
这张画把所有场景狠狠挤压在一起,形成凌乱的视觉压迫。德拉克洛瓦这么画的心理基础,是当时法国的文化氛围——追求张扬与狗血。
红色的床、白袍的国王、奶油肤色的女人、闪亮的金器,愉悦了观众也吓着了观众。“丑陋的狂热!”沙龙展上的批评者说。
刀刺嫔妃脖子的细节,拜伦并没有写,是德拉克洛瓦自己加戏:
他追求最激烈、最磅礴、血压最高、心跳最快,笃信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兴奋感。
一年后,德拉克洛瓦再次对文学进行再加工,画了苏格兰历史作家斯科特笔下的中世纪谋杀案。
这张画最精彩的是烛光照出的建筑轮廓。教堂里人头攒动,气氛诡异,充满不安和躁动:
1830年秋天,法国发生“七月革命”,推翻查理十世统治。奥尔良公爵路易·菲利普上台,法国进入七月王朝时期。
下画是德拉克洛瓦最“革命”的作品。两年后,这幅画因为太“革命”被政府退还给他:
德拉克洛瓦画得很糙,强调动态,粗野又质朴。恣意的笔触是当时的流行,凸显艺术家的在场。
热兵器时代,女神也拿枪。她身旁的男孩,可能是雨果《悲惨世界》里的小英雄加夫罗什。
狂躁、不消停的时代,与德拉克洛瓦此画相呼应的,是肖邦的《革命练习曲》:
肖邦是德拉克洛瓦最看重的朋友,经常在他日记里出现:
这幅画是从一幅双人肖像里割下来的(为把画卖两次)。画中原本还有女作家乔治桑,后人猜想原画大致是这样的:
当时,他们刚刚坠入爱河,目睹了全过程的德拉克洛瓦画了这幅画。画家往往将自己理想化,对朋友神态的捕捉倒是客观又到位。
1832年,德拉克洛瓦跟随法国外交使团,出访西班牙和北非。他终于可以循着偶像拜伦的足迹“看看人类”。
他认为,北非人的着装和气质,与古希腊人和罗马人相当。他不停地写日记,画素描:
德拉克洛瓦被异国情调吸引了,那红门、瓷砖、地毯、水烟,全是触点。
从摩洛哥北部城市丹吉尔带回的素材,是他余生反复表现的内容:
德拉克洛瓦比他的新古典主义对手安格尔野心更大。他向老大师看齐的行动,却是苦差事。
从35岁到63岁,他为巴黎的公共建筑画了许多壁画和天顶画。卢浮宫、波旁宫、卢森堡宫、圣德尼教堂、圣叙尔皮斯教堂,都留下他的痕迹。
其中,色彩丰富的圣叙尔皮斯教堂壁画,被称为“他那个时代最好的壁画”:
1862年冬天,64岁的德拉克洛瓦分外难熬。他肺结核恶化,喉咙感染,几乎无法进食。
德拉克洛瓦的画家生涯,以一叶小舟(《但丁之舟》)开启,到一艘沉船画上句号。
终其一生,他笃信生命的激情,认定人应该是这样:哪怕短暂,哪怕瞬间,也要迸发出能量,而不是四平八稳,苟且偷生。
“这到底是谁?连风和海也听从他了!”(马8:27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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